当代女性在世间处境怎样,不妨透过她们在突发社会危机时刻的生存境遇及其主动行为去观照。由李少红、陈冲和张艾嘉三位女导演联合执导的影片《世间有她》,借助于突发事件造成的剧烈身心震荡,对女性在当今世界的承受与担当展开了一次视角独特而又风格新奇的深度探讨。
该片对女性的承受与担当的深度探讨,是通过突发的新冠疫情危机事件下三名女性遭遇的各自不同而又彼此相通的严峻生存困窘展开的。新冠疫情在这里并非主要角色,而只是起到用来检验女性日常生存状况的“试剂盒”作用,真正重要的是女性视角的透视。观众透过这种女性视角而陆续观照到以下三幕场景:武汉的婆媳之间同处一屋却如相隔一堵墙,被分割在北京和武汉两地的大学恋人通过手机和互联网实现视频和音频联通,一对香港夫妻虽没离婚但也不得不分居和分心。它们分别呈现出武汉、北京和香港等不同地域女性遭遇的日常生活难题,对不同地域女性面临的生存状况进行了一次难得的统合性处理,这一点在当前是有意义的。
第一场景或故事由李少红执导,叙述沈玥(周迅饰)与婆婆李菊(许娣饰)间的矛盾。这对婆媳之间虽然彼此都在场然而又实际地缺席。第二场景或故事由陈冲执导,讲述北京姑娘小鹿(黄米依饰)与武汉恋人李昭华(易烊千玺饰)之间的生死恋情。这对恋人之间虽然不同时在场而又在场,尽力实现手机上的异地团聚。第三场景或故事由张艾嘉执导,刻画香港女记者梁静思(郑秀文饰)与同为记者的丈夫(冯德伦饰)之间由分居而引发的矛盾。他们之间既在场又缺席,或者呈现半在场而半缺席的状态。三位华语女导演的异地合作,也让这次对于女性生存问题的影像探讨有了更加广阔而深刻的地缘美学整合意义。
这三个故事虽然都选取女性视角,但它们各自都显出了独特的叙事特色。
故事一主要选取沈玥视角去观看丈夫、儿子、婆婆和父母,反映出她从起初的冰冷感到后来的温暖感的体验转变过程。当她报告自己发烧并可能感染疫情时,婆婆的第一反应就是让儿媳独自搬出去找地方住,目的是为了自己的儿孙两人平安,这理所当然地激发起沈玥的强烈反感和激烈反抗。随后当婆婆自己也发烧和可能感染时,沈玥反过来对婆婆的关心和照顾,终于使得婆婆对疫情和家庭关系的处理态度发生了转变,开始领悟并正视女性作为独立个体所具备的自身价值和尊严,逐步产生了现代意识。故事二透过北京姑娘小鹿对武汉恋人李昭华的深情思念去叙述,突出这名女性对恋人的爱的深沉和高度责任感。她在发现武汉疫情暴发时,急切地设法冒险购票去武汉探望,以便在这危机时刻与昭华坚定地在一起,但因全国统一的抗疫政策规定而作罢。这样就迫使她与他之间频频通过手机联网而展开音频和视频的联络,即时相互交流和倾诉。故事三则移步到香港,从摄影记者梁静思的日常拼搏姿态和身心焦虑去凸显香港职业女性的困境和脱困努力。梁静思的困境在于,当自己同时遭遇到做名记者、好妻子和称职母亲这三重角色之间的难以调解的相互干扰时,丈夫不仅不予理解和体贴,反而变得陌生、彼此渐行渐远,因此不得不重新召唤脱困的力量。
这三个小故事之间虽有不同,例如沈玥期冀在倾心付出中得到人的尊严,小鹿为了恋人安危愿意倾其所有,梁静思渴望重获丈夫的爱,但共通处在于探讨当代女性通过自己在世间危机中的坚韧承受与奋勇担当,重新确证自己作为人的身份和尊严。
从影像风格看,这三个故事也各有其独特处。故事一呈现女性在处理家庭关系时的柔韧度和力量感,通过沈玥与婆婆之间激烈较量的细节和场景去体现。给人深刻印象的是对于做带鱼并送带鱼这个细节的浓墨重彩渲染,以此突出婆婆不顾儿媳安危和自身安危而对儿孙的溺爱,及其与沈玥既为丈夫和儿子着想、也为婆婆和自己着想之间呈现的张力之紧张和激烈程度。反复出现的沈玥手持手机在房间、阳台和露天等场地的焦虑不安、急切大喊或安静沉思等多种姿势,一道将她的生存困窘和跨越这种困窘的努力尽情展现出来。故事二突出表现女性与伴侣之间虽有物理意义上的疏离更有情感上的亲密融合,着重通过人类个体之间借助手机和互联网保持日常而基本的本体式联系予以表达。小鹿和昭华之间生死相依的恋情表明,手机和互联网固然可以视为当今人类生存方式的“枷锁”,如同卢梭所谓“人生而自由,但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一样,但也同时可以成为人类个体之间相互联通的便捷纽带或桥梁。昭华在武汉患病时、特别是病情加重即将离去前夕,幸得小鹿通过手机联网画面而同他时刻紧密相连,互诉衷肠,如胶似漆,彼此建构起并共同享受到原本因身处异地而不可能有的异常亲密的在场感。通过手机联网画面的图像并置和相互直接通话的声音联结,这对恋人之间实现了想象中的缺席的在场愿景。但两人通话时手机突然滑落而导致其并置图像成倒立状乃至黑屏状,也暴露了手机联网所建构成的在线共享乌托邦只不过是一种自欺幻象而已,这也见出了手机联网在场的两面性。故事三意图表达女性与伴侣之间的若即若离。梁静思与丈夫同是摄影师,都需要亲临第一线去抓拍现场照片,这使得他俩有着共同语言。但接连生下两个孩子并需要持续抚养、教育、关爱,导致梁静思逐渐失去丈夫的理解和关爱,变得孤独烦闷、焦虑不安,与丈夫总是话不投机、争吵直到分居。突发疫情下的危机情势才让丈夫为了生病的孩子而回到家里,夫妻俩一道操心、吵架、守候、摔东西、回忆往昔,仿佛正在重新找回飘逝而去的真爱与责任。梁静思与丈夫的吵架以及激动下猛摔东西的姿势,充分传达出这位职业女性多年所承受的巨大生存压力和找回女性尊严的满溢的渴望。总体看,这三个故事共同烘托出既柔且刚这一影像风格,这种影像风格正可以视为对于女性有关家庭、社会和自我角色的新探讨的一种美学置换。
可以说,这部影片以女性视角展示她们在世间危机中的坚韧承受与奋勇担当,并运用柔而刚的影像风格凸显她们对于家庭、社会与自我的崭新思考,从而在叩探新时代女性社会角色认同方面迈出有力的新步伐。不过,该片也留下一些可商榷处,例如沈玥与婆婆之间的关系转变过程有些突兀,对小鹿与昭华的身份交代过于简略,有关梁静思的性格描写稍显粗糙,而三个小故事之间如能建立起更深层次的内在联系、并使其影像风格更趋统一当更佳。
(王一川 作者为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教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