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平浪静》的结尾,宋浩自戕,对父亲说:“我还了……”身后的大海奔流不息,寓意显豁——哪吒闹海,剔骨还肉。镜头拉开,宋建飞的腹部亦是鲜血洇染,弑父的表意直直给出。
冷酷的父亲,强蛮的权力,无情的时代,是父的三位一体,少年注定要被杀死。故事的开始,是1992年的夏天,窒闷的时代被捅出了一个缺口,商业大潮滚滚而来。这个横跨15年的故事,最终停歇在2007年,盛世图景急欲铺张的年代。导演李霄峰说:“在快速发展的时代里,我们究竟失去了什么?还有没有自己内心的道德法则。这是我们想讨论的。”
这根被精心挑选的时代硬骨,串起的是一段被偷走的人生。优等生宋浩的保送名额被官二代李唐顶替,阴错阳差误伤了富商,从此走上逃亡之路。15年后,回到故乡的他,再次卷入旋涡,他终于知道了真相,当年真正的杀人者其实是自己的父亲……
宋浩的人生是硬生生被整个时代的阴暗给吞掉的,宋浩的父亲、同学李唐和李唐的父亲构成了最简洁的答案——官商勾结。这三个人环环相扣,掐死了宋浩的出路,而这三人最后也不过是被时代绑架的人质。
电影里有这样一幕:充满纯情文艺腔的《大海啊故乡》,环绕着一群油腻的成功人士,构成了天真与世故的激烈对撞。这些人耽溺在这艘欲望的巨轮,谁又能逃得出这条贼船呢?唯有宋浩,奋力一跃,苦苦游到了对岸。
风平浪静,尸骨累累,暗流汹涌。这方面,《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给出了更直白的时代前史,此片从知识分子灵魂崩溃的前夜讲起,三个主人公最终奔向权力、情欲、财富三股支流,同时又彼此缠绕,汇成主流。这也是《风平浪静》的核心表意,但可惜的是,这仅仅是一部适合提炼中心思想的片子,《风平浪静》延续了导演一贯的毛病:主题先行,硬拗人物。
命题作文不是原罪。比如,是枝裕和为了庆祝九州新干线开通,照样拍出了动人的《奇迹》:他用最大的力气,细细描述幽微的少年心境,这才稳稳托起了列车交汇时的抒情高潮。《风平浪静》则完全相反,镜头里的生死爱欲,统统受到了主题的规训与惩罚。
致命的溃败,是从宋浩父亲那记补刀开始的,这是整个故事的起点,推倒全片逻辑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他杀死富商,实在找不出信服的人物动机,却恰恰能给出充分的行为表意——这就是一个为了仕途不惜杀人的普通公务员,他甚至可以狠狠地葬送掉自己儿子的前程。
所有的人物都是被抽干的,堆叠成了镜头里行走的符号。为什么李唐像极了《蝙蝠侠》里的小丑?因为这里需要的关键词是“癫狂”:癫狂的富二代,癫狂的推土机,再开掘出一场癫狂的拆迁运动。宋佳饰演的潘晓霜,热烈、长情、宽厚、坚韧,这些性格特质是怎么来的?为了拖住宋浩的步伐,为了表征他所向往的正常生活——没有潘晓霜,整个故事将立即停滞。
至于许多人诟病宋浩莫名的暴走,这个被身边人牢牢扼住咽喉的主人公,为什么突然疯狂,这就不得不翻看导演的口述采访了,他说,这就是所谓的“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只在一瞬间”。这是一次对流行语的图解,但跟人物塑造实在无关。
尽管李霄峰十分着力于对视听表达的经营,但它们就那么直接地、独立地存在,与人物、与故事并不紧密关联。
《风平浪静》里,红蓝警灯改写着宋浩及父亲的脸色,内心的动荡溢于言表。石雕工厂里,白茫茫的粉尘弥漫空中,巨大的石块轰然落地,整整匿藏了15年,宋浩心里的那块石头也跟着落地,沾满粉尘的脸庞,似乎意味着这个男人也慢慢被岁月“洗白”,终于熬到可以偷偷重返人间。
《少女哪吒》里,树枝上嚼食着果实的少女,勾勒出一幅偷吃禁果的图景。而少女面前闭锁的窗户,正是心灵抑闷的显影。
这些花在视听上的力道,抵偿不了人物的悬浮造作,很多时候只能变成干巴巴的炫技。一个著名的传闻是,托尔斯泰写到安娜·卡列尼娜之死,掩面痛哭,甚至藏起了家里的猎枪。是的,最终是安娜杀死了安娜,而在《风平浪静》里,却是李霄峰杀死了宋浩。
重提《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是因为它与《风平浪静》都将个体与时代放在一个容器里观察,娄烨拍出了真正的疼痛,而李霄峰只是拍了个现实的题材——他对人物的轻慢,就像个为了高分而死记硬背的“好学生”。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也有逻辑硬伤,但它的锋利足以藏拙。《风平浪静》只是在逐一攻占高分点,罗列系列关键词。犯罪类型,时代痛点,新闻热词,视听调度,哦,还有章宇、宋佳、王砚辉的演技加分……《风平浪静》的主题歌,不断宣叙着“离岸”的不同切面。某种程度上,这倒也像给整部片子的判词:对现实的离岸,对真诚的离岸。(淹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