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 | 黄瓜汽水
编辑 | 渣渣郡
题图 | 《青春变形记》剧照
没有人比东亚人更懂,“父慈子孝”这四个字,既是祝福,也是压力。
最近,动画大厂皮克斯以这个话题拍了部动画片,主角是一位13岁的华裔女孩,她拥有东亚孩子共同的烦恼——我和我妈,相爱相杀。
远看很萌,近看很疼。
我们试图从这部动画片中,找到东亚亲子难题的答案:父母和孩子之间,为什么总是爱恨交织?
比起充满塑料综艺感的中文译名《青春变形记》,这部电影的英文原名“Turning Red”更贴近石之予的表达。
Turning Red的字面意思是“变红”。而“红色”承载了许多意义:它是13岁女孩的月经初潮,是青春期欲望的第一次爆发,是打破预期的第一次反叛,是初生自我的第一次觉醒。
电影时间设定在千禧年之后,13岁的女主角美美,是一个生活在加拿大多伦多的华裔女孩,也是1980-1990年代出生的独生子女的写照。
在美美身上,几乎集合了对华裔后代的“刻板印象全家桶”——控制欲爆棚的母亲、缺席的父亲、异于常人的成绩。而这并非空穴来风,这些刻板印象确实发生在许多“乖孩子”身上。不只是华裔,国内的家庭也不乏“虎妈猫爸牛娃”的配置。
美美不仅被“鸡娃”出了全A和满分,还同时掌握了乐器等高难度兴趣爱好。
满分的成绩并不只是父母一厢情愿逼出来的,而是孩子在长期鸡娃训练下拥有的本能反应——追求完美的执念。
美美几乎是一个完美小孩。
听话,成绩好,帮助母亲做家务,并且为她提供情绪支持(陪她看翡翠台的狗血电视剧)。
而她的懂事并非流于表面,还有内心深处对母亲的负罪感与内疚。
母亲的任何不满意,都会变成自己鞭挞自己的宣言:“你是她的骄傲与快乐,你不能让她失望。”
这一幕相信很多人都不陌生。
东亚人的一生都躲不掉“乖孩子陷阱”。人生总有一个阶段渴望得到父母的认可,这个阶段也许很短,几年就结束了;但也可能很长,长到一辈子。
东亚孩子的讨好型人格也许是全世界最严重且不自知的。一位豆瓣网友的点评或许最恰当:只有东亚人能共情这部电影,因为我们都需要为自己辜负了母亲的期待而道歉。
在这种集体无意识的讨好里,除了渴望被表扬,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们在变相“精神还债”。
我们无时不刻不在一种隐形的“期待捆绑”下生活,捆绑的绳索就是父母的每一句盼望和嘱托。许多人的成长路上,循环播放着这样的咒语——
“妈妈的这辈子全靠你了”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如果没有你,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但从父母的角度来看,他们的一切不由自主的控制欲,俱是以爱之名。
尤其是母亲们,手中紧握着一根隐形的脐带,缠绕着孩子不放手。
美美的母亲阿茗,是中国式母亲的典型代表——除了关心你考了第几名,就是在关心你饿不饿、冷不冷、穿没穿秋裤、有没有按时喝水。不敲门就进房间,进了房间就要翻翻孩子的日记。
东亚母亲总想120%掌控着孩子的肉体与精神安全。
但母亲却很难感知到,孩子在青春期逐步建立的边界感,甚至总把隐形的脐带又拉紧一些。
阿茗担心美美月经初潮,便偷偷摸摸躲在学校暗中观察。甚至跑到班级窗外给她送卫生巾。
而这件事的原型,就是导演石之予本人的经历,她至今回忆起来都是“尴尬而可怕”的。
阿茗不仅让美美当众社死,还试图切断她的社交需求。
当美美偷溜出家门和同学们party时,火速赶来的阿茗,指责了美美的朋友们“带坏自己的孩子”。
这个画面相信很多人都不陌生,中国家长都要求大都如此:“你可以交朋友,但只能和学习好的同学玩。”
父母与孩子之间最大的战争,总是被错位的价值观点燃的。
而最早暴露的问题,就是性教育的缺席。
美美用画画表达了对异性身体的渴望,而面对女儿的性观念萌芽,阿茗如临大敌。冲突不可避免地爆发了:作为孩子不了解如何处理“性”,作为父母也不了解如何引导“性”。
当母亲亲眼见证了美美从儿童迈向青少年的心理转变,她作为母亲的原始信念感立刻崩塌了,同时也激发了最凶猛的保护欲:“一定是有人教坏了我的宝贝孩子。”
于是母亲冲向便利店,找到当事男孩狠狠教训一番,她并没注意到,身后的女儿异常尴尬。
耻感几乎是青春期成长最猛烈的催化剂。很多东亚孩子的成长,都经历过上面一系列尴尬的时刻。
而皮克斯是如何表现成长中微妙的心态变化的?
一系列社死事件,让美美情绪不安焦躁,召唤出了她体内的红色小熊猫。面对突然的变身,美美慌乱无措。
这个可爱的“变身”,其实是一个绝妙的性别设定。
在电影的设定里,红色小熊猫的魔法基因“传女不传男”。家族里的每一位女性,在体内的红色小熊猫觉醒之后,都要进行一个“净化仪式”——
仪式将阉割女性体内躁动不安的红色基因,让其成为一个得体、顺从、贤惠的女人。从前是外祖母、姨妈们和妈妈经历了这场阉割,如今轮到了13岁的美美。
这是社会约定俗成的传统对一代代女性的训诫,也可以理解为代代相传的“母职惩罚”的隐喻。每一位女性家人都要舍弃自己的天性与自我,克制情绪,承担起家族责任。
简单来说,就是给下一代女孩在精神上“裹小脚”。今天做个好女儿,明天做个好妻子,后天做个好母亲。再难听一点,就是那句所有东亚女性都听过的话:“没有个女孩样,以后谁还会要你?谁还敢娶你?”
内心的野兽=自我天性,真正的自己=被规训的好女人
但就在这场阉割仪式上,美美选择了留住自己的红色小熊猫——保留自我天性。
这在家族中几乎是不可原谅的反叛行为,从未发生过。
在女儿的忤逆刺激之下,母亲阿茗的“红色小熊猫”也回到了她的体内。这只熊猫(自我)竟然比美美的还要巨大数倍。
母女之间的代际战争爆发了。只不过在动画片中,导演用两只卡通熊猫的打斗形式,柔化了这场青春期与更年期的惨烈碰撞。
美美甚至还做出撅屁股的不雅动作,这让东方传统家长崩溃了
在撕裂之后,导演给这对母女之间安排了一场类似《你好,李焕英》的穿越。
美美来到了红熊猫祖先的太虚幻境里,她在这里看到了自己的外祖母和姨妈们曾经都是红色头发的女孩。
当然,她也看到了妈妈阿茗。这个脆弱的小女孩独自在竹林中哭泣:“抱歉,我不是完美的孩子。我对我妈妈来说,永远都不够好。”
相似的“完美孩子+完美女性”双重困境,在每一代女孩身上不断重启,母亲们不断勒紧女儿们的精神束腰。
美美拉起了少女妈妈的手穿过竹林,妈妈逐渐恢复了她的模样。
这是一场母女之间的“反哺”,同一性别的和解与搀扶。
而母亲也说出了一句很难从中国父母嘴里听到的话:
“你努力让所有人开心,但对自己却太苛刻。如果那是我教你的,我很抱歉。”
这句话不仅是阿茗对美美的话,也是导演石之予对所有华裔孩子(包括她自己)的一句抚慰——她太懂我们心里期盼的那句道歉了。
美美在“自我”和“家庭”之间赢得平衡,这当然是一次胜利,但绝不仅属于她,而是属于所有东亚女性:这是一代代女性头破血流才争取到的,对“我”的自主掌控权。
在这部动画片之外,“东亚母女叙事”一直是被创作者集中关注的议题。
在亲子关系的所有排列组合里,母亲与女儿之间的羁绊,是最难解开的一道谜。
这一切来源于亲缘关系与性别关系的双重矛盾。
在同一性别阵营里,母亲与女儿是最坚不可破的队友,也是最容易伤害彼此的敌人。
有潜意识里的嫉妒,也有互相保护的本能;充满亲密的默契,同时也充满不经意的伤害。
不得不承认,《青春变形记》对母女感情的陈列依旧比较温柔,充满对真诚和解的期盼。而现实中的东亚母女关系,远比动画片来得更加惨烈。
在贾静雯演技封后级的电影《瀑布》中,我们看到了母亲与女儿的位置是可以互换的。
像爱丽丝·门罗小说中的母女一样,她们互相伤害又治愈彼此。
贾静雯扮演的母亲本是公司高管,在经济危机(疫情裁员)与情感危机(被插足离婚)的夹击之下,单亲妈妈倒下,患上了思觉失调的神经官能症。
在她的幻觉中,叛逆的女儿在吃剩的盘子上写“bitch”咒骂她,与她冷战对抗——这一切让孤立无援的她崩溃了。
当我们来到十八岁的女儿的视角中,才发现事实是相反的,精神失常后的母亲变得诡异恐怖。女儿从未在餐盘中写过bitch,一切都是母亲患病后的臆想。
母亲朝她的脸上吐口水,诬陷她偷了家里根本不存在的外币和黄金,整夜不睡觉坐在她床边,说着不着边际的胡话。
18岁女儿和中年母亲,在一场精神疾病之后,权力位置调转。
女儿独自寻找中介卖房,帮助母亲治病,鼓励她认识新的男朋友。搀扶这个颓然失序、阶级掉落的中年女人走出最黑暗的人生。
两个女性从剑拔弩张走向相依为命。这或许是许多母女都经历过的和解。
在中国台湾的另一部电影《美国女孩》中,母女关系是一场更加折磨的战争。
林嘉欣扮演的母亲因为患上乳腺癌,带着两个女儿从美国返回台北治病。
活在化疗阴影中的母亲,日复一日把“反正我也活不了几天”挂在嘴边,希望以此换来大女儿的懂事孝顺。
而大女儿的焦虑母亲完全不知道。她在学校因为“美国外来户”的身份被老师体罚、被同学嘲笑。她幻想着能再次回到美国上学,可家里的经济状况早就不堪一击。于是大女儿反过来埋怨母亲不合时宜的癌症剥夺了她温暖的加州梦,枯萎的母亲总是把死亡焦虑传递给自己。
终于有一天,她在空间日志里写: 妈,我恨你。
为什么母女之间,总是爱恨纠缠?
女儿看待母亲,就像看到长大后的自己,仿佛自己的未来在母亲身上一遍遍预演。
无数女儿在母亲身上看到了“母职惩罚”最生动的范例。为了逃避这个惩罚,就要尽力规避自己踏上与母亲相似的命运。你一定听到过这样的话:“我如果是我妈,我一定不会和我爸这样的人结婚。”
母女的复杂情感中,夹杂着依恋与妒忌、排斥与认同。永远都是拧巴的。
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理论》中分析,对女孩来说,她的第一个依恋对象是母亲。儿童最初对对象的贯注表现于对满足某些既主要由简单的基本需求的依恋中。但在俄狄浦斯状态下,女孩的父亲变成了她的依恋对象。女孩由于发现自己缺少男性性器官而归罪于同性别的母亲,产生“阴茎妒羡”与“厄勒克特拉情结”(恋父情结),与母亲形成了竞争的状态。但这是不被允许的,最终只能认同于母亲。
女儿对母亲的否定与共情,总是同时存在的。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想要成为的人是我的母亲。
因为她的恐惧会成为我的恐惧,而她的软弱会使我软弱。”
同样,母亲看待女儿的态度也是杂糅的。
西蒙娜·波伏娃分析,“女儿对于母亲,既是她的化身,又是另外一个人;母亲对女儿既过分疼爱,又怀有敌意。母亲把自己的命运强加给女儿:这既是骄傲地宣布她拥有女性气质,又是在以此为自己雪耻。”
林嘉欣扮演的母亲在年轻时向往美国,于是带着女儿们来到美国闯荡,患癌后又一夜之间回到台北潮湿的破民房里,再也见不到加州阳光。
当她责怪大女儿回到台北还在做美国梦时,大女儿反过来质问她:是你当初选择了去美国,是你在把美国梦强加在我身上。
母亲与女儿的关系越紧密,越希望女儿成为自己的完美化身。而她忽略了自己的焦虑与不安,同样也会传导到女儿身上。
无论是美好的皮克斯动画片,还是残酷写实的亚洲电影,东亚母女故事里的父亲永远是缺席的。
他们总是以一种温和的态度远远观望。不插手,也不发表意见。
母女二者的缠斗与爱恨,妒羡与扶持,似乎都与父亲无关。
但事实上,无论困在家庭之中的母亲,还是挣扎摆脱家庭的女儿,二者都在男性为主导的社会里寻找自己的位置,都是拘囿于其中的他者罢了。
她们共同对抗的是整个社会的厌女气氛,以及对自我归属的探索。
同一性别的战友逐渐从对峙走向搀扶。每一个女儿都要经历“反抗母亲——理解母亲——反哺母亲”的过程。
东亚家庭永远有说不完的故事。
我们是全世界最注重家庭的民族,也是全世界最愿意凝视反思家庭的民族。
不只是女孩,男孩同样承担着亲子关系中的负累。
导演石之予的另一部获得奥斯卡奖的动画短片《包宝宝》,比《青春变形记》的红色小熊猫残忍许多倍,短短7分钟就能让人毛骨悚然。她创造了一座影像化的内窥镜,审视反思东亚亲子关系。
一位孤独的中国母亲得到了一个包子宝宝,她认真喂养它,包子和妈妈像蜜月期般甜蜜。
然而随着包子一天天长大,它想独立自由,妈妈却不理解——她曾经的宝宝为什么不听话了。
直到包子有一天带回来一个外国女人,宣布他们要搬出去组建新家庭了,妈妈彻底崩溃,拉着包子就是不放手。情急之下,妈妈把包子一口吞进肚子里。宁愿用这种方式毁灭它,也不希望它离开自己。
石之予的灵感,来自戈雅的名画《农神吞噬其子》。
大地女神盖亚(Gaia)与天空之神乌拉诺斯(Uranus)交合生下巨神萨图尔努斯。萨图尔努斯长大后用大镰刀阉割了父亲并将其杀死,成为凌驾于诸神之上的王者。然而萨图尔努斯一直面对父亲的临终遗言——“你也会被自己的孩子所杀”——耿耿于怀,为了打破预言,他不得不将自己的五个孩子接二连三地吞进肚内。然而,即便做足了准备,萨图尔努斯最后还是死在了第六个孩子朱庇特(Jupiter)手上。
她的灵感也来源于母亲曾经反复念叨的一句话:“真希望把你装回肚子里,这样我就随时清楚你的人在哪里。”
在东方亲子关系的温情脉脉之下,一直都隐藏着“爱的吞噬”,但这里的吞噬其实是一个中性词。父母与孩子之间,本就是互相吞噬的过程。
华语电影花了整整三十年,一直都在讲述同一件事。
最早的是李安在1990年代的“家庭三部曲”,把封闭的东方家庭内部景观展示出来。《推手》中的代际价值观冲突,《喜宴》中的孝道压制,《饮食男女》中的父女隔阂。
在电视剧《人世间》里,我们又看到了雷佳音扮演的秉昆,一个疲惫的中国儿子。
许多男性在这段对白中看到了自己:一个怎么做都无法让父母满意的儿子。父母的爱似乎总需要我们用更优秀的自己去交换。
他们规劝你,去做一个隐忍的男子汉,去做一个挣大钱的成功人士,去做一个按时传宗接代的好儿子好丈夫,却从未告诉你怎么快乐地活着。就连我们的父母终其一生也无法和他们的父辈和解,更何况我们自己呢。
“都一个爹妈养的,就我没出息,我多难受你知道吗?”
“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让我爹我妈满意我。”
“你不安慰我,你就撒盐,什么话难听你说什么话,哪儿疼你抠哪儿。”
“孝顺”,中国话里最难被精准翻译的一个词。
而皮克斯的动画片,给这个传统严肃的古老故事换了一种讲法。
13岁的小女孩,回头看到镜中的红色小熊猫,保留了这个不被家族接受的“自我”。而母亲也放下了对女儿的控制,真诚祝福下一代可以拥有比自己更广阔的人生。
这样的结局确实太理想主义,但这也许就是这位华裔80后导演,为东亚亲子关系贴上的一道充满童趣的创口贴。
关键词: 这不是动画片 而是东亚家庭恐怖故事 青春变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