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豆瓣9.4分英剧《疼痛难免》:工作怎么把你折磨致死
注:本文有严重剧透
人被消磨和损耗时,仍想努力保持人性,这是本能。人卡在社会中间,人性被制度挤压,内心的恶魔被怂恿,本能便无处安身,所以生活总是悲多于喜。英剧《疼痛难免》(This Is Going To Hurt)虽然被贴上喜剧的标签,它绝对是悲剧。
《疼痛难免》海报
喜剧的成分,来自本·卫肖扮演的妇产科医生亚当·凯的语言风格。不管什么状况,他都能对着镜头说几句戏谑的话。亚当是公立医院的中层妇产科医生,工作环境不佳,工作时长超长。他在熬命,许诺伴侣哈里(罗里·弗莱克-拜恩饰)等再过几年他升为顾问医师,就能变回自己,重新拥有工作之外的时间。
亚当和《变形记》中的主人公格利高尔·萨姆沙一样,正在被环境异化。他和变成甲虫的格利高尔还不太一样。那位可怜的小职员对工作感到麻木和恐惧,没有热爱。亚当爱这份工作,他热爱这种随时都有险情,随时遇见新面孔,随时拯救和迎接生命的感觉。他在其中风生水起,和机敏有趣的病人打舌战,当面吐槽种族歧视的病人。
亚当这个人很自负,有孤胆英雄的倾向。在手术室之外的地方赤手空拳抢救危重,是他的高光时刻。但他工作的地方是英国的公立医疗系统,规矩繁多,人手不足。他恰巧生在不适合超人发挥长处的地方,反而处处受到掣肘。
本·卫肖 饰 亚当
《疼痛难免》是一部非典型职业剧。虽然医疗场景的表现逼真,病例的专业程度和多样性也足够,医院的环境和医生的职业却并非必须。只要是一个超负荷又畸形运转的系统,里面有亚当、舒缇(安比卡·茂德饰)等人性丰富的人存在,就能演绎另一部《疼痛难免》。它表现的是人被环境异化的普遍处境。主角亚当是个没有主角光环的人。他和我们一样,处处忧心,分身乏术,头上还一直悬着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
因为误诊导致一个女病人险些丧命,婴儿严重早产,亚当和他的下属舒缇面临医疗事故起诉。起诉一波三折,这部剧的大部分时候,亚当和舒缇(主要是亚当)都活在它的恐惧之下。如果内部仲裁结果不好,亚当可能会失去行医执照,多年努力付诸东流。卡夫卡在谈话里讲过,他长期和小职员相处,深刻了解他们对随时会失业的恐惧。这份恐惧扭曲了他们的心灵,影响到他们的行为。
安比卡·茂德 饰 舒缇
亚当也在失业的恐惧中度过很多重要时刻。他怀着恐惧和男友决定结婚,举办订婚仪式;他喜欢的病人温妮卡老太太(莎拉·克斯托曼饰)过世,他和男友越了界,参加老太太的葬礼;他代替顾问医师洛克哈特(阿历克斯·杰宁斯饰)在私人医院值班,接生的女病人差点死在那里。
恐惧影响到他的行为。他破坏了订婚仪式,在致辞时做出恶毒的鬼脸,明明珍视和哈里的感情,却带着恶意破坏它。洛克哈特医生告诉过他,医生和病患之间的距离能够保护彼此。他还是在老太太临终时想破坏她的不抢救协定,把她救活。之后亚当参加她的葬礼,把死亡的重负背在身上。
《疼痛难免》剧照
他对舒缇很苛刻,伤人的话不假思索地说出口。潜意识里,亚当在舒缇身上看见从前的自己。舒缇内心坚韧,热爱工作,面冷心热,还有不输给亚当的硬邦邦幽默感。亚当把舒缇视为安慰,一个比他年轻,会准时来上班(还自愿加班)的同类。更深层的安慰是,他有把握即使自己放弃这份职业,舒缇还会守在这里,最终进化为和休顿医生(阿什利·马克圭尔饰)一样坚挺的存在。
亚当一定觉得,就算他死了,舒缇也会继续活着。舒缇到底比他更有和人相处的智慧,更柔软,内心也更强大。舒缇会熬过资格考试,恋爱结婚,组建一个家庭,生活优渥、受到尊敬。
但是舒缇突然死了。她在亚当身上看到漫长的未来,觉得没有希望。每天超长的工作时间和复习考试没有让舒缇麻木,反而更加刺痛。如果运气好一点过了这一关,舒缇本来有可能变成休顿医生。永远镇定戏谑、艺高人胆大的休顿医生善待舒缇,请她吃饭,告诉她女医生本来就稀少,应该互助。她为舒缇得罪的病人擦屁股,告诉病人自己对舒缇很失望。舒缇在门外听见掉眼泪,休顿出来轻松地告诉她没事,这种错误常见,自己在病人面前狠批她,只是为了安抚病人。
刚刚做医生的舒缇一定很困扰。她还没有学会在病人的感受和医生准则之间,为自己开辟一个空间,既能安抚病人,也不为难自己。可是她那么聪明,假以时日一定能像休顿医生游刃有余,在静谧的夜晚安心读一本书。
舒缇是过去的亚当,85岁孤独死在医院的温妮卡太太,是未来的亚当。她们两个都死了,不过到死都很强悍,也没有放弃幽默的武器。
这部剧很让人感同身受,因为亚当所在的环境,没有集中营和血汗工厂那么差。他的同事和病人,也都是人格健全者,互相间的关系大体友好。这样一个环境不会一下子把人逼疯,它会像温水煮青蛙慢慢折磨你,《疼痛难忍》表现的就是这样的过程。
过劳和恐惧以及缺乏体系的支持,在折磨亚当、舒缇医生们的身体,蚕食他们的时间,破坏他们的私人生活时,也在考验他们的道德。在几次需要做选择的时候,亚当选择先保自己。这个角色没有因为医生的身份而更加高尚,他的上级洛克哈特医生也是。他们有正常水准的道德,上级保护下属的良知,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勇气。但是头上的剑一动,这一切就像水中月,瞬间动摇。
阿历克斯·杰宁斯 饰 洛克哈特
在这个体系下,一些不该过于匆忙的事,也在匆忙中掠过。人的情感得不到抚慰,彼此之间就算想,也给不了对方安慰。舒缇的葬礼上,休顿医生代表致辞,言辞的恳切程度,远不及她平日对舒缇的鼓励。医院为舒缇种了一棵树,希望树长久的生命,能弥补她的短寿。休顿并非冷酷无情,但是她一转身就说,这棵树很快就会因为没人浇水而死掉。亚当问她,为什么要说舒缇是个各方面都非常出色的医生,明明她经常疲于奔命。休顿说,难道要让她的父母知道,自己的女儿挣扎得那么辛苦?亚当不忍,想在客套话之外,再对舒缇的父母说点什么。话还未出口,他就被洛克哈特医生唐突地叫走,去谈内部审查的事。
这一幕戳到所有现代人的痛处。很多时候,我们被剥夺充分而恰当地表达情感的机会。棘手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刚刚鼓起勇气想说说真心话,就被事情或者焦虑掐掉话头,剩下的力气只够用台面话搪塞过去。
在私立医院代班时,亚当在舒适的医生休息室里自慰。出格举动的快慰还未到来,他就被铃声叫去处理紧急状况。这一幕呼应了剧刚开始的时候,亚当抢救产妇把自己搞得浑身血,赤身裸体在厕所擦洗。他在短暂的这一时刻,品味救人一命的满足感,几乎得意了。这时衣冠楚楚的洛克哈特医生进来,俩人一顿夹枪带棒的舌战,打破了他品尝胜利的满足感。经常一身狼狈的亚当
医生的职责应该是救治病人。他们被认为是强者,理应知道如何保护自己的身心健康。医生也是人,作为人,保持身心健康很重要的一点是,高兴时允许享受快乐,悲伤时允许体味悲伤,互相安慰。剧中的医护群体,失去容纳这些情绪的空间。
诸如此类的片段贯穿全剧。亚当说过多少刻薄的笑话,就遭受到多少这样的凌迟。他迫切需要同事特蕾西(米歇尔·奥斯丁饰)的吐槽,和温妮卡生前的相处,也建立在互相挖苦的基础上。玩笑像酒精一样让他免于麻木,让悲伤和疲劳变得容易接受一点。但它也和酒精一样,总归是有损健康的。亚当用刻薄当自卫的武器惯了,我们看到他在死循环里打转,越珍惜的东西,摧毁的欲望越强烈。他爱哈里,还是不计后果地破坏他们的信任;他爱这份工作,但是一度非常想辞掉。
米歇尔·奥斯丁 饰 特蕾西
内部审查时,亚当最后又利用了一次死去的舒缇。不过,他没有听从洛克哈特的建议让舒缇背黑锅,而是说了真话,告诉审查委员会他们的工作状况有多糟糕,英国每三周就有一名医护人员自杀。
真话救了他一次。这是第一次亚当做到了两全,既没有把黑锅甩给别人,也保住了自己。但情况没有根本的改善,他可以继续当医生,漫漫的煎熬是逃不掉的。他仍将失去哈里,因为高强度工作和恐惧,会继续毒害两个人的关系。而他已经失去了温妮卡和舒缇。
《疼痛难忍》是一部好的悲剧,登场的角色那么多,却无一个是工具人。形形色色的病患出场的时间再短,也能让观众瞥见她们背后的各种人生。一层妇产科诊区,就是一个微缩的社会。这里总是鸡飞狗跳,人性经常被试炼。但也不是全无希望,粗鄙和不堪里会有一点光芒。如果亚当坚持得够久,也许能把自己的人生从悲剧变成喜剧。像他所盼望的,变成顾问医师后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我们呢?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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